夜已經極深了，柳盈盈仍倚著身後的門柱淚眼朦朧地望著明月，低低呢喃：“一揚，你一天都沒吃什麽東西，你出來吃點兒東西好嗎？”

他白天出門回來以後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，不說話，不吃飯，也沒有任何聲響。

她在門外從白天守到夜裏，勸也勸過了，哭也哭過了，鬧也鬧過了，房間裏的他就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。

她知道，他如今這個樣子一定是因為那個人，這個世上，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如此影響他的情緒。

他在折磨自己，想方設法折磨自己，任她做什麽都沒有用。

她自嘲似的低笑一聲，大顆大顆淚滴淌下臉頰，在月色中閃著晶瑩的光：“你還是放不下她是嗎？無論她怎樣對你，你都放不下她是嗎？只有她，能時時刻刻牽動你的心；只有她，能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；也只有她，能讓你再活過來是嗎？”

她像似再沒有了一絲辦法，身子沿著門柱無力地滑倒在地上，雙手捂住眼睛，哽咽著呢喃：“如果，我告訴你，那晚救你出火海的人是她，你會不會好受一些呢？”

門碰的一聲打開，他頎長的身影立在門口，一副暴雨來襲的陰冷表情低頭看她：“你再說一遍。”

她一點一點挪開手掌，怔怔擡眸看他，淚水沿著斑駁淚痕一路流淌：“是她救了你，我親眼看到的……”

玉白身影在黑夜裏劃出一道淩冽白光，她想說的話還未說完，大敞的門口已經空空曠曠的只剩月光，沒有了他的身影。

她怔怔地看著空曠的門口，流著眼淚自顧自地說完剩下的話：“我是自私，不想告訴你，只想你忘了她……”

風絲吹入屋子，刮得書桌上的紙張簌簌顫動，月光映在紙上，淩亂糾纏的筆跡勾出一首痛徹心扉的《鵲橋仙》，恰如他被撕裂得七零八落的一顆心：

春秋代序，白衣蒼狗，杳杳芳蹤難覓。紅塵萬水繞千山，皆踏遍、殘陽寂寂。

秋波偏冷，凝霜欺雪，腸斷聲聲如泣。曾經多少笑嫣然，擦身過、風中獨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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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發瘋似的沖到白日裏遇到她的地方，翻遍了每一個角落卻再沒有了她的身影，他在石橋上一圈又一圈地徘徊，希望能像白日裏那樣突然遇到她，這一次，他再也不會無情地與她擦身而過，他再也不會放開她，可是，徘徊了整整一夜，她始終沒有再出現過。

他倚著石橋無力地坐在地上，望著天際盡頭逐漸泛出的魚肚白，一拳接著一拳砸著地面。

他白日裏路過街市時，偶然聽到一位老者講訴瓊宇樓失火之事，老者說在所有人都放棄救火的時候，一個白衣女子瘋狂地沖進了火海救人，之後，再也沒有見她出來過，也不知道是葬身火海了，還是從別的地方逃了出去。

她沖進火海之前還說過一句話：就是死，我也要和一揚死在一起，我們要死在一起。

他壓抑地低吼：“我混蛋，我就是個混蛋，我只當那個女子是盈盈，只當老人眼花在火光的映照下把淡黃色看成了白色。我明明懷疑過，盈盈的功力雖然可以幫我逼毒，卻不可能讓我在一夕之間恢覆所有功力，只有你，只有你可以。”

眼中的水氣再也撐不住劃下蒼白面龐：“清晨窗外的人真的是你對不對？你是擔心我所以偷偷跑來看我對不對？當我把盈盈當成救命恩人時，你是不是傷心死了？當我同你擦身而過時，你是不是心痛死了？你的身子那麽弱，火海中的你一定受傷了是嗎？你一定吃了很多苦頭是嗎？我真混蛋，愛我的人就在眼前，我卻無情地與你擦肩，我混蛋。”

他茫然地望著無邊蒼穹，無力地低喚：“心心，我想你，你在哪？我好想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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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睜開眼睛時日光已經很足了，頭痛得厲害，胸中的郁結之氣卻再無一絲，許是過度宣洩之下，郁結盡消了，想來日後不用再受那噬心蝕骨之痛了。

擡手看到手上的灼傷被人包紮過，仔細想想，她昨晚在酒莊裏遇到了雷騰，應該是雷騰送她回來的，又給她包紮了傷口，也不再多想，起身去了清風洞。

等到夜色|降臨，她換了夜行衣，總覺得手上包著厚厚的紗布十分礙事，索性拆了去，紗布撕開，剛剛愈合的傷口再次撕裂，鮮血一絲一絲泛了出來。她忍不住蹙了蹙眉，倒不是因為疼，而是因為猙獰的灼傷太難看了，胡亂擦了擦沁出的鮮血，閃身出了清風洞。

嘉定州府衙冰庫附近，她悄無聲息躲在一棵樹後觀望了一會兒，她總覺得那四十八個少女死得很蹊蹺，讓她隱隱有些不安，這種不安是從不曾出現過的，她自己都說不清不安的原因究竟是什麽，所以，她一定要查清楚。

拋出石子引開守衛之人，迅速掠身入內，冰庫很開闊，一個存放屍體的地方，裏面無人把守，她輕而易舉地檢查完四十八具女屍，想閃身出去的時候，忽然聽到外面傳來熟悉的說話聲：

“一揚，這麽晚了，我們來這裏做什麽？”

“當然是查案，還能做什麽？”

是柳盈盈和軒轅一揚，她忍不住嘆氣，冰庫裏無處藏身，就算有地方躲藏，也會被軒轅一揚發現，咬了咬牙，索性沖出去算了。

軒轅一揚腳步剛剛踏進冰庫，她疾風一樣閃了出去，軒轅一揚下意識閃身追了出去，迅猛地推出一掌，那樣氣勢磅礴的一掌，當今江湖幾乎無人可以毫發無損地躲過，卻被她輕飄飄地閃身躲開。

他心頭微驚，猛一提氣，掠到她身前，卻在看到那雙極美的眸子時怔住了手上的招式，她急忙虛晃一招，閃身消失在夜色裏。

他身形一晃，也跟著消失在了夜色裏。

如果他打定了主意不再放開她，她似乎永遠都無法在他的視線裏輕易消失，他白影一閃，落在她身前。

若不是她武功已臻化境，招式收發自如，恐怕真會與他撞個滿懷了。

竹林裏，他立在距離她一丈遠的地方看她，她也不動聲色地看他，只是目光越來越冷，他若有似無地嘆了聲氣：“我知道是你。”

他邁步上前伸手扯下她的面紗，她也不阻止，目光越過他看向竹林深處，神色冷淡得像似眼前根本沒有人。

他明知道這些情緒都是她偽裝出來的，還是被她的冰冷刺得一陣一陣心痛，千言萬語想對她訴說，卻全被她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生生逼了回去。

夜風吹得竹林沙沙作響，他看著她，她看著竹林，許久許久，沒有人說話。她終於有些不耐，轉身要走，他幾乎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她，卻被她衣袖一揮，格開了手腕，她旋身飄出丈遠立在月光下目光淩厲地註視著他，帶著幾分被人冒犯的極度不悅和戒備。

他的心猛然一痛，從什麽時候開始，她對他竟然有了戒備之心，而且，她不願意他碰她。

他僵硬地收回手臂，默默垂下眼眸，掩住眼中滔天的痛楚。

她拂袖轉身，他急忙閃身擋在她身前，卻再不敢碰她，聲音低低的：“能不能先不走？關於案件，我想聽聽你的看法。”

她的目光淡淡掠過他的面龐，沈默了一會兒，語氣無一絲情緒：“有人收集少女魂魄修煉邪功，兩日收集了四十八個，說明此人非常心急，如今，還差一個，這兩日，他未再作案，說明他在等一個重要的人，或者是一個重要的時機。”擡眸看他了然神色，語氣愈發冷淡：“你都想到了不是嗎？”

他不敢與她冰冷的眼神對視，默默轉開視線：“依你之見，他在修煉什麽邪功？”

她擡頭看了一眼將圓的月亮，眼中極快地閃過一抹覆雜神色：“不知道，我要回去仔細思考一下。”

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，一時間，又陷入了沈默。

她的眼中倒映著皓潔的月影，他的目光落入幽深的竹林，許久，她不動聲色地轉身而去，身後猛然傳來他壓抑著滔天痛楚，隱含著一絲哽咽的聲音：“為什麽？你寧願灰飛煙滅也不肯跟我在一起？”

雷王爺曾說過心心公主同雷王府頗有淵源，他猛然想到他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，所以，他詳細地問過了雷王爺，他終於明白，她五年前根本就是抱著必死之心離開的，她撒了一個彌天大謊。

她的腳步生生止在月光裏，身後扯出一道頎長的影子，面色瞬間蒼白，他不是已經放下了嗎？怎麽還會查出這些？他到底還是去問了雷王爺。

身後的他一步一步走近她，她感覺到他的氣息越來越濃重，想躲開，腳下卻挪不開一步。

他立在她身後努力平覆情緒，盡量讓語氣比較平穩：“你可曾想過，你偷偷地死掉了，什麽都不知道了，我卻在癡傻地上天入地無休無止地尋找你。你認為我會因為恨久了恨乏了而終有一天忘記你，你可曾換位思考過，如果是你，你能放棄嗎？你能忘記嗎？那樣漫長的毫無止境的痛苦和折磨，你怎麽忍心留給我？如果你覺得活得太辛苦了，告訴我，生死我都陪你。”

她手指死死扣緊衣袖抑制著身子的顫抖，睜大眼睛仰著頭不讓眼中的淚水掉下來。

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輕輕觸了觸她的衣袖，發現她沒有拒絕，含淚的眼中浮出一抹欣喜，上前一步慢慢抱住她：“那夜你救我出火海一定受了不少傷是嗎？”

她的身子僵了一下，他的唇印在她耳廓：“都是我不好，讓你吃苦頭，讓你受委屈，可是，你能不能換一種懲罰方式，不要把我當陌生人好嗎？”

她像似突然意識到什麽，眼中驀然一冷，濃重的水氣在風中迅速散盡，碰的一聲震開他，旋身立在三步遠的地方冷冷看他：“至於原因，我已說過，不想再說第二遍；至於救你，純屬巧合，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他默默看著她，一種滔天的無助和無力鋪天蓋地襲來，為什麽？為什麽一定要這樣？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？

她卻像似不把他刺得痛不欲生就不舒服，唇角浮起極冷的笑：“如此糾纏一個人有意義嗎？”

他的眼中忽然浮出決絕的意味，閃身上前一把抱起她急速掠向遠處湖泊。

她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來，下意識緊緊摟住他的脖子，等反應過來時，他的大半個身子已經沒在湖水裏，四周都是粼粼的水光，一波一波蕩向遠方，隨著他不斷往湖水深處行去，周圍水波蕩得愈發厲害，很快就浸透了他們的衣衫。

她擡頭看他：“你瘋了！”

他壓抑地低吼：“我是瘋了，我已經徹底被你逼瘋了！你不是說死也要和我死在一起嗎？既然我們活著不能在一起，既然我們活著只是互相折磨，那我們就死在一起好了！”

她的位置比較低，水波一波一波襲來，嗆得她直咳嗽，臉色越來越白。

他到底是心疼，把她抱高了一些，下巴抵著她的額頭柔柔問：“告訴我你的苦衷好不好？”

莫名的脆弱襲上心頭，沈澱在心底五年的無法言說的辛酸委屈翻江倒海湧了上來，他，永遠都是最懂她的人。

臉頰貼在他頸邊，淚水終於控制不住地流淌下來，緊緊摟了摟他的脖子，低低呢喃了一聲：“我冷。”

他低垂著眼眸看了她一會兒，長嘆了聲氣，抱緊她飛向竹林。

她以為他會燃些篝火什麽的給她取暖，卻不想他竟是抱著她坐在竹林裏，用內力慢慢烘幹她的衣服，慢慢溫暖她的身子。

這本沒有什麽，只是兩個人如今都濕透了，這會兒緊緊貼在一起實在太尷尬，她在他懷裏委婉地掙了掙，小聲反抗：“我自己可以。”

他的聲音自頭上傳來，語氣帶著明顯的壓抑：“別動。”

她詫異地擡頭看他，發現他的臉色極其不好，比方才在湖裏的臉色還要差，雖然不解，卻到底是不敢惹他，安安靜靜躲在他懷裏不動了。

也不知道是太累了，還是他的懷抱太讓人安心，她迷迷糊糊竟像似睡著了，不知道過了多久，被手上的隱約刺痛驚醒，睜開眼睛看到他正小心翼翼給她燒傷的手上藥包紮，動作溫柔得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，偷偷擡眼看他，皎潔的月色中，他英俊的面龐有一道水滴深深劃過的清晰痕跡，心，狠狠一顫。

“一揚……你在這裏嗎？一揚……”

遠處隱約傳來柳盈盈的聲音，她下意識掙開他的懷抱跳了起來，一臉的慌張。

他跟著站了起來，無奈嘆氣：“你怕她做什麽？”

她冷冷嗔他一眼：“我……我哪有怕她？”

他猛地明白，她不是怕柳盈盈，只是不知如何面對她而已。

“一揚……一揚……”

柳盈盈的聲音越來越遠了，他們兩個人卻隔著丈遠的距離安安靜靜對視，一種敵不動我不動的強大氣勢。

她暗暗嘆氣，壞了，他在時刻防備她逃走，他如此戒備，她一定逃不掉的，心中一動，狠狠皺了皺眉，捂住心口軟倒下去。

他幽深眼眸霎時滿是焦灼，閃身上前扶她，她卻擡手一掌擊在他胸口，隨手丟了一顆彈丸，碰的一聲漫天煙塵，她的身影瞬間消失了，只有他的怒吼自滾滾煙霧裏傳來，震碎了皎潔月色：“心心公主，你竟然如此算計我！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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